God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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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工位上坐着并不是件容易的事。齐愈重新回到自己的位置，打开笔电。他和其他十几个人都坐在这个巨大的办公间里，中央空调的风总是比平常需要的温度更冷。办公室并没有什么所谓的采光，即使是在白天，也仍旧开着明亮的白炽灯。而临窗的几间大屋子则属于公司的几位高层，贺一航就是其中之一。

在许多他童年见识到的宽慰里，在失去那些世俗的、人造的欲望之后，譬如金钱、名声、权力、荣誉，人总归还是有自然这个去处。山免费，水免费，阳光免费。但齐愈是来到S市之后才明白，这些事物也并不都是免费的。偶尔当他临近的那个办公人无人，大门敞开，他会偷个空闲走近那扇窗子，隔着并不明亮的玻璃向外眺望。在无数巨大的写字楼中央，有一处小小的街心公园。只有在这里生活的人，才知道在一个寸土寸金的地方，偷得一方清闲的奢侈。于是那片街心公园就成了一次喘息，一种余地。但即便在这里行走，也背负着诸多隐形的成本。在这个还算宽敞的办公室里，阳光是奢侈品，闲适与从容也是奢侈品。哪怕那份从容也只是挣扎着摆出的样子。

与之相似的，忙碌有时也是一种样子。齐愈认真观察过这个办公间里的人，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面对着干不完的工作。但即使是做完了，他们也仍然要摆出忙碌的姿态，好像他们必须忙碌。忙碌是生活的通行证。员工需要这个姿态向上司证明，上司也需要这个姿态向员工证明，在这种相互的表态里，任何一种短暂的松弛都可以授人以柄。因为即便在这样高度忙碌的姿态的加持下，这个不断运转的巨大及其也仍然有错误的可能，于是那点不合时宜的松弛，就会在下一次归结时成为罪证。

环境就是这样一种微妙的东西，没有什么明显的错处，但你就是与那里格格不入。齐愈无由地想起早上碰到的那只猫。家里并没有装监控，也没有多余的航空箱来安放他，回去之后把家拆了也不是没有可能。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在清早最不清醒的情况下做了一个最不理智的决定，把一只没有检疫的流浪猫关进了自己的家里。万一他误读了人家的意思呢，万一人家根本就不想留下呢？

“流浪猫”本人此刻则正坐在办公室里，手指飞速地敲击着键盘，处理那些早晨买来的及回应的信息。电子办公软件和社交媒体平台最讨厌的地方就是这里，它们毫无征兆地抹去了私人与公共时间的界限，手机成了他私人领域的闯入者，他必须在任何时间，任何地点给予那些信息以回应。好在贺一航一贯是一个高效的执行者，把这些任务条分缕析并且耐心做完是他最擅长的事。

但尽管如此，某种不安的情绪还是促使他不时低头看一眼自己的手指，总是担心它变成一个长满绒毛的猫爪。

令他欣慰的是，这种稳定的、健康的、令他熟悉的体态一直持续到下午六点。贺一航在楼下咖啡店买了一个香草可颂喝一杯冰美式，打算继续自己的加班生涯。一回头刚好看到踩点下班的齐愈从电梯里走出来。他带着一个灰色的头戴式耳机，蓝色的衬衫比起在办公室是多解开了一粒扣子。他比起贺一航稍矮一些，低着头时刘海恰巧遮住眼睛。于是他闷头往前走的时候，差一点就撞翻了贺一航手里的那杯咖啡。

“啊，贺总监，不好意思啊。”

他抬起头，把耳机往后推了推，露出了一半的耳朵。

贺一航愣了一下，握着杯子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一松，袋子里的可颂就掉到地上。齐愈一瞬间就尴尬了起来。“啊这……实在不好意思……那个……我再给您买一个吧总监。”这下齐愈赶忙把耳机彻底扯下来，晃晃悠悠地挂在脖子上，他一边紧了紧背在左肩的背包，一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歪头看贺一航的表情。

莫名其妙痛失晚餐的贺总监显然还没回过神，和齐愈对视的那一秒，身侧的电梯刚好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本可以大大方方地摆手说不用了，然后拎着咖啡转头上楼。但是刚刚升职加薪的贺总监居然难得的计较了一回，微微偏头避开了和齐愈的对视，轻轻咳嗽了一声道，“好。”

齐愈的头抵在咖啡厅甜品的玻璃柜上，拿手指戳了戳眼前那一个，“就这个吧。”说完他回过头，朝着贺一航招了招手，“总监，是这个吧，香草味的。”

贺一航点了点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非工作时间和齐愈单独相处。往常在办公室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开着门，一个人拿着文件风尘仆仆的进来，简单交代两句，回应无非就是“嗯”，“好”，“收到”，“没问题”，鲜少有这样的时刻，一个人像高中时代的同学站在篮球场上一样冲他招手，和他确认甜点的味道。

贺一航忽然想起，他的确是见过齐愈在篮球场上的样子的。那时候他在商学院读研二，和隔壁设计系的约了一场篮球赛。可惜他还没来得及上场，就在比赛前一周的自行车城市越野赛上，因为旁边选手意外的打滑被连带着摔了出去，弄伤了手臂。那天他吊着半截石膏坐在场边，齐愈也在场边热身。他们艺术学院的很多都染着奇奇怪怪的发色，齐愈的头发并不长，不像很多同系的男孩那样齐肩，只是前额和后脑勺有几缕挑染成了金色。

贺一航之所以记得那么清楚，是因为即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那天遇到的那个男孩是好看的。齐愈的个子很高，身体也并不瘦弱，只是常年待在画室，整个人比起其他场上的队员都要显得苍白。他站在场上双手举起投篮的时候，像贺一航高中时代看过的某一个运动番的镜头，伴随着身后好几个女孩的尖叫声。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