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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宫崎骏:无尽的告白

宫崎骏:无尽的告白

 

导语

 

2024年3月10日,凭借动画长片作品《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已有83岁高龄的日本动画大师宫崎骏再一次拿下奥斯卡最佳动画长篇奖,这距离他上一次凭借作品《千与千寻》拿下该奖项已经过去了二十一年。而即便有着如此巨大的时间跨度,我们仍然能在这两部作品中感受到一种熟悉的,来自于吉卜力动画那种专属的气味与体温,它引导我们回到那样一个由色彩与声音钩织的美丽世界里,重新审视我们的生活与我们自己。

 

当然,《人生》这部动画,比起宫崎骏其他的作品,也显出它独特的风格与差异性。前期缓慢的叙事节奏,复杂的隐喻形象,模糊的人物动机以及看起来并不那么明确的主旨,都让习惯了在宫崎骏电影中寻找一个治愈角落的观众们感到困惑。人们似乎更愿意将它视作宫崎骏一次小小的任性,他选择更自由地抒发自己的感受,而不是花更多的时间去维护艺术与市场的平衡。但是对于已有83岁,每隔一段时间就庄重宣布退休决定的宫崎骏而言,每一次的复出都意味着一场巨大的战役,这场战斗的对象是时间的流逝、是身体的衰老、是命运不可知的随机性,于是对他而言,每一次复出都意味着全力以赴的最后一击。因此,比起将这部作品视作他在艺术上小小的任性,我更愿意将它理解成宫崎骏写给所有他此刻与未来的观众一封真诚而漫长的告别信。

 

在接下来的时间里,我将从五个视角对《人生》这部电影进行分析,结合日本的近代历史、作者的人物访谈以及过去的作品,重新对这部作品进行解读。

 

一、记忆与变迁

 

《千与千寻》讲述了十岁的少女千寻在搬家的过程中无意间误入异世界的故事。在这个影片中,千寻面临中从“此处”前往“别处”的新的旅程,制作于二十一世纪初的这部电影中,充满了关于世代交替的符号与印记,例如影片中故事开始的舞台“四方津”就是宫崎骏在虚拟世界里将现实中的日本“20号国道”与“21号国道”连接的尝试,而这种连接,无疑也展示了一种从二十世纪向二十一世纪新时代过渡的状态。同样的,在电影《人生》中,主角真人也是从过去的居住地搬来新的家中居住。在这里,他需要面对新的住宅、邻里、伙伴,乃至于一个新的母亲。千寻与真人都处于这种面对新世界的混沌之中。如果说十岁的千寻代表的是1991年日本泡沫经济崩溃后“失去的十年”中生长的“迷惘的一代”人,那么真人则代表的是宫崎骏这些在日本战争末期出生并在战后成长的一代青年。他们同样面临着一个关于繁盛的巨大幻想的破灭,面临着一个国家失败之后的沉郁与萧条。但与千寻不同的是,千寻必须记得自己的名字,才能最终从那个异世界中逃脱,而真人要逃离那个异世界回到现实,则必须诚实地面对自己。

 

记忆构成了这两部电影的主题。千寻与白龙通过找回自己的名字,最终唤回了过往的记忆,再一次明确了自己的身份。而真人进入异世界的探索,何尝不是对于过往记忆的追溯以及对于“我是谁”这一身份命题的确认呢?

 

在《人生》电影的开篇,年幼的真人见证了一场医院的大火,在战争的第三年,真人失去了母亲。真人是母亲死亡的见证者,也是战争的亲历者,那么为什么当苍鹭提出他的母亲没有死去时,真人仍然决定前往确认呢?因此我们发现,当真人前往塔楼中寻找记忆时,他不仅仅像千寻一样,在寻找关于自身过往的记忆,他也在探索更加广大的关于他的先辈们的记忆,这些先辈包括已经死去的他的母亲、老舅公,也包括在现实世界中仍然活着陪伴他的夏子与雾子。因此真人在这里寻回的与其说是记忆,毋宁说是历史。当他从一个地点迁徙到另一地点,面临时空的变化时,真人需要向历史溯洄,通过了解过往变迁,重新为自己定位。

 

那么,当真人进入异世界时,他所见证的究竟是怎样的历史呢?我们需要进一步对真人在异世界中遇见各种元素进行拆解与分析。

 

二、历史的转向

 

从进入这个新的宅院指出,真人就受到苍鹭的诱导,他多次接近真人,最终通过诱哄与欺骗,将真人带入了那座被荒废的塔楼。在真人第一次尝试进入塔楼失败后,继母夏子向他讲述了舅公的故事。在夏子的描述中,舅公的形象很像一个明治维新时期的革命志士,他们积极学习欧洲文化,阅读大量与欧洲的启蒙思想以及科学技术相关的著作。影片展示了了舅公西装革履的形象以及轮船以及巨大的书房,也暗示舅公应该有过海外留学的经历。但是紧接着夏子却说,“他读了太多的书以至于失去了理智。”

 

学者鹤见俊辅在他的著作《战争时期的日本精神史》中讲述了日本国家的精神转向。1853年,美国海军准将佩里用火炮打开了封闭的日本国门,这就是日本近代史上著名的“黑船事件”,此次事件让原本就危机四伏的德川幕府统治愈发的摇摇欲坠,幕府权威的丧失为日本全国各地的倒幕运动拉开了序幕。直到1868年1月3日,日本的明治天皇颁布了“王政复古”诏书,开启了著名的明治维新运动。通过一系列富国强兵、文明开化的政策,日本的国力得到了空前的提升,逐渐摆脱了沦为殖民地的厄运,并开始了对亚洲其他地区的军事扩张。从1874年到1894年,日本前后通过侵略、勒索和签订不平等条约,在中国搜刮了巨大的政治与经济利益,其中就包括了臭名昭著的《马关条约》。而1905年日俄战争的结束,不仅让日本有机会在东三省与俄国重新划定势力范围,也极大地提升了日本在远东地区的战略自信。在不断对外扩张的胜利的刺激下,日本国内的政治思想也逐渐发生转向。早期的维新志士中许多还都带有温和的民主情结,他们往往更加谦逊谨慎,勤勉质朴,而到了昭和十五年战争开始之前,在日本政治与军事领导层内,这种特质已逐渐销声匿迹。

 

到了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那些原本致力于民主国家建设的知识分子逐渐退场,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年轻、激进的学生群体,他们在进入政治与军事的领导层后迅速推动了这种转向的发生。这场“转向”肇始于1933年5月,东大新人会的发起者,也是当时最著名的马克思主义者佐野学与锅山贞亲,撤回了他们之前的主张,包括废除天皇制、赋予包含殖民地在内的各民族的自治权,也不再反对“满洲事变”(九一八事变),反而宣称要从苏联的桎梏中解脱出来,尊重天皇代表的文化价值。伴随着马克思主义、民主主义和自由主义在日本的失败,“转向”后的日本社会迅速滑向了法西斯主义。

 

这也就是为什么原本被舅公亲手缔造的纯洁的异世界,在真人进入时,已经逐渐沦为了以杀戮与吃人为生的鹦鹉们的国度,而鹦鹉们高举的Duch的标语以及他们T字型的旗帜,刚好组成了词语Dutch,也就是美式俚语中的日耳曼人,这无疑是在暗示,在代表舅公一辈的维新者们式微之后,这个异世界也不可避免地走向了军国主义。

 

 

三、文明与战争

 

1. 温柔的巨兽

 

《人生》延续了宫崎骏一贯的反战思想。在影片《天空之城》,《红猪》,《哈尔的移动城堡》以及《起风了》中,宫崎骏都曾以不同的方式展示了战争的愚蠢与残忍以及对战争的厌恶,而这种立场也一直存在于《人生》这部电影之中。虽然《人生》并非完全意义上的宫崎骏自传电影,但是我们仍然可以在其中看到许多他的家庭历史以及过往的生活经验。他的祖父宫崎富次郎是一位拥有许多专利的发明家,在祖父去世之后,宫崎骏的父亲与伯父继承了祖父的工厂,并在二战爆发后创立了“宫崎飞机工厂”,主要承接的就是军用战斗机的研发订单。《人生》中真人的父亲就沿用了这一来自宫崎骏本人的家庭背景。军工厂的生意不仅在战争时期为宫崎家族带来了丰厚的收益,也让他们家庭的成员免去了征兵可能带来的伤亡。而这种依托残忍的战争获得富足与平安,也成为后来宫崎骏电影中长期难以摆脱的负罪感与反战思想的来源。

 

但与此同时,在飞机工厂长大的经历,也培养了宫崎骏对于武器的痴迷,在的作品《宫崎骏杂想笔记》就曾展示了许多他对于武器设计的描绘与想象,而这种痴迷与想象在《红猪》与《起风了》之中都有所呈现。迷恋于军事器械,同时又坚决地反对战争,这种看似矛盾的心态让宫崎骏在电影中对于科学技术以及武器有了截然不同的呈现方式。

 

在1945年经历核打击之后的很长时间里,大规模的杀伤性武器,尤其是核武器,在日本民众的潜意识里都是以噩梦般的形象出现的。日本东宝影视公司曾经拍摄过将核爆的蘑菇云妖魔化的电影《蘑菇人玛坦戈》。到1954年,氢弹怪兽哥斯拉形象首次在在荧幕上登场。他巨大、丑陋、具备超强的破坏力,代表着威胁日本战后和平的敌人。这种对于原子能的恐怖想象一直持续到后来日本通过核电站对核能进行了和平利用,于是一种新的象征着核能的动画形象诞生了,他就是手冢治虫的《铁臂阿童木》。阿童木的英文名称Atom原本就有原子之意,这个可爱的、心怀正义的机器人小男孩的心脏就是一个超小型的核能发动机。但是宫崎骏对于具有巨大破坏力的武器的想象不同于这两者的任何一种。在他的电影中,我们常常可以看到一群温柔的巨兽。它们可能是《天空之城》中巨大的机器人,也可能是《风之谷》中的王虫,《千与千寻》中的无脸男,《幽灵公主》中的山神兽,《哈尔的移动城堡》中拥有强大魔法的哈尔以及他那座巨大的城堡。这些形象当然并不都是武器的变形,但是它们作为某种强大的力量的展现,表达了宫崎骏对人类利用自然力量以及技术的态度。那就是这些巨物是否具有破坏性,是否会成为我们的敌人,最终取决于我们自己。当人类的贪欲无限方法,战争的残忍和愚蠢被无限纵容,再强大的力量最终也只会反噬我们自身。

 

2.火的隐喻

 

在电影《人生》中,对于这种强大力量的反思则通过对于真人的母亲“火美”的描绘来展现。在异世界中,火美是火之力量的掌控者,当鹈鹕要吃掉成熟的哇啦哇啦时,她放出巨大的烟火,消灭了那些吞吃了哇啦哇啦的鹈鹕,但与此同时,这些烟火也误伤了许多哇啦哇啦。我们既可以将火美的烟花看作原子弹与蘑菇云的变形,它在终结战争的同时,也以牺牲无数的平民作为代价。亦或它即便作为一种普通的武器,也仍然体现了这种力量的一体两面,既是保护,也是杀戮。关于宫崎骏电影的研究指出,宫崎骏对于“火”,尤其是兵器之火一贯采用批评和否定的态度,甚至在电影《千与千寻》中,千寻在于汤婆婆签订契约书时,都将自己的姓氏“荻野”写成了“获野”,这也被研究者看作导演对“火”这个字的回避。但是在《人生》这部电影中,火美则体现了宫崎骏对于“火”的态度的复杂性。死于轰炸时医院火灾的火美,在异世界里却成为了获得能量的驾驭者。武器之火,或者说战火,在宫崎骏这里是地狱之火,它代表着人类对于火之能量的滥用。这种滥用在母亲死后成为了真人的噩梦,构成了他潜意识里对于“火”的恐惧。通过在异世界中与母亲最终的相认,真人才能克服对于火的畏惧,因为从母亲那里,真人看到了善用这种火之力量的可能。正如母亲所说的那样,“我是不怕火的。” 而这种火,不是纷飞的战火,它不来自核武器,而是普罗米修斯盗来的文明之火。

 

3.真人的游历

 

影片中的另一个细节,是当真人与雾子婆婆共同进入塔楼的通道时路过另一个石门,上面刻着一行意大利语:fecimi la divina po testate,意思是神圣的力量将我创造。这句话来自于《神曲·地狱篇》的第三章,当但丁在维吉尔的引导下进去地狱前,他看到了地狱的门楣上刻着这样一行字:

由我进入愁苦之城,

由我进入永劫之苦,

由我进入万劫不复的人群中。

正义推动了崇高的造物主,

神圣的力量、最高的智慧、本原的爱

创造了我。在我以前未有造物。

除了永久的存在以外

而我也将永世长存。

进来的人们,你们必须把一切希望抛开。

 

也就是经过了这扇门,但丁才在维吉尔的引导下真正的踏入了地狱,并在其中见识了人类犯下的各种罪孽以及招致的惩罚。从这个角度理解,某种意义上,也正是经由这扇门,真人才进入了异世界,苍鹭在这里成为了一个变形的维吉尔,引导他去见证日本近代史上深重的战争罪行以及为无辜者带来的苦难。

 

在年轻的雾子的帮助下,真人在异世界的大海上见到了鹈鹕和许许多多的亡灵。在这个世界里,鹈鹕代表了被断绝生路之后无从选择只能浑浑噩噩加入劫掠队伍的日本底层平民,而那些成熟的、即将投胎的哇啦哇啦,我们既可以将他们视作日本对外侵略时无辜的受难者,也可以理解成即将诞生的新的日本平民,或是思想还未被军国主义思想侵扰的人们。而在这里,原本在现实生活里已经老去的、行动不便甚至有些胆小的雾子,则成为了这些纯洁灵魂的守卫者。在海上,真人见证了雾子的青年时代,她矫健、灵活、充满力量。她可以以庖丁解牛的手法剖解一只大鱼却不伤及内脏,她熟练地洞悉异世界的秩序。而在进入鹦鹉的群落之后,真人则见识了更加具体的残忍。在这里,鹦鹉可以被视作被军国主义思想控制的日本士兵,在一些画面中,这些鹦鹉过着富足的生活,他们可以像常人一样聚会、恋爱、玩乐,但实际上,通过真人的视角我们可以得知,这种优厚的生活都是建立在吃人的基础上。影片中有一个细节是鹦鹉们杀了铁匠,占据了铁匠的房子。铁作为兵器的象征,也可以理解为,此时的鹦鹉们已经占据了这个世界的武装力量,为鹦鹉王的未来计划发动的战争做好的了准备。

 

 

四、遗忘与继承

 

在电影《人生》的宣传海报里有一个很有趣的设计,主角真人站在中央,他面前是三扇打开的门,里面分别站着他的继母夏子,母亲火美以及舅公塔主,配合电影的名称“你想要活出怎样的人生”,我们可以清晰看到摆在真人面前的三种选择,活在当下,回到过去或是沉溺幻想。在这部电影中,异世界最初是作为一个乌托邦被建立的,但是再纯洁的积木也仍然面临终要崩塌的时刻,那个被缤纷的鸟群充满,如同阿里斯托芬笔下“云中鹁鸪国”一般的乌托邦世界,也正逐渐成为现实世界的显影,饥饿、杀戮、极权、战争,都成为动摇这个世界根基的力量。

 

真人在这个异世界中亲历的,其实也恰恰是他在现实生活中始终被回避的真实。当真人在家中看到父亲工厂制作的飞机零件时,他与父亲都发出了“真美啊”的感叹,但只有在异世界,真人才见识了那些设计精美的武器所带来的毁灭性的力量。当与外界的战火隔绝时,因为年幼而无需服兵役,只需要在他人出征时站在路旁行礼的真人,何尝不是被自己的家庭包裹在另一个乌托邦里?

 

在电影的结尾,塔主拿出了十三块白色积木交给真人,他说“你看,这些积木还没有被罪恶污染,为了找到这些,我在岁月的长河中越走越远。总共十三块,我每天都会重新拼凑,你可以用它们建造自己的塔,创造一个没有邪恶的国度,一个充满富足,和平与美丽的世界。”而这时,真人终于承认了自己额头上的伤疤是自己所为,这个伤疤代表了他内心中恶的部分。实际上,与宫崎骏其他电影中的主角相比,真人既没有魔法与超能力,也没有孩童一样纯真的内心,他有些阴郁、敏感,甚至会为了撒谎而自毁,但正因如此,他才是真人,一个真是的人。真人最终的坦诚让他的这种真实得以圆满,这种真实所对应的不是虚伪,而是一种对于无暇与纯净的幻想。当真人试图捡拾山坡上的那些积木时,火美告诉他那些积木上可能都沾有什么东西。那些不纯洁的积木无法成为构建新世界的基石,但是一个真正纯洁的新世界,又真的存在吗?就像苍鹭与真人对话时所说,“所有的苍鹭都是撒谎的,但这是一句真话。”

 

所有的苍鹭都是撒谎的,所有的人也都是撒谎的,但这是一句真话。

 

撒谎让一个纯洁的世界变得不再可能,但直面谎言与罪恶的勇气,却可以支撑我们重返现实。

 

而遗忘的主题,则在真人返回现实之后才刚刚开始。与文前提到的记忆与变迁相照应,遗忘成为了历史的另一个宿命,如果异世界发生的一切代表着历史所赋予的经验与教训,那么对于异世界的遗忘是否意味着我们有可能会一次又一次让灾祸再次上演?就像我们常听到的那句话,人类历史上最大的经验就是我们永远都不会吸取经验。但即便如此,宫崎骏仍然没有放弃记忆的尝试,这也是最令我动容的一点。随着一代人的老去,那些亲历战争的人们正在逐渐离开,人们或许会逐渐失去对于战争的记忆,而宫崎骏的一生的大多数作品,却都没有放弃关于这一主题的讨论,《人生》并不是针对这一讨论的新瓶装旧酒,而是宫崎骏对这一主题保持的永恒的态度。历史可能会被淡忘,但是他选择不忘却。

 

五、漫长的告别

 

在这篇文章的最后,我想回归到影片本身,抛开所有我对于影片中各种历史与政治因素擅自的解读,只从情感的维度重新观看这部电影。我没办法仅仅把它当作宫崎骏的一次任性,我更愿意理解成,在如今这个年纪,他愿意将每一部作品都当作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去做。而当你是在做人生的最后一部作品时,你可能会意识到,你有无尽的话想要说,像一个长辈一样对着新生的世界殷殷叮咛,末了又觉得,我这个老头子是不是太唠叨了,没关系的,如果这些话对你来说没有用处也没关系,但是我要努力说给你听。

 

他一定想把这部电影献给母亲。

就像采访中他曾对好友铃木敏夫说的 ,

〝铃木,我肯定会死在七十三岁的。因为我妈就是七十三岁时走的……等我死了,就能在那个世界见到她了。到时我该先跟她说些什么呢?”

他或许想要和年轻的母亲重新开始一次冒险,又或许只是一个真切的拥抱。

他也一定想把这部电影献给自己的好友们。

在采访中宫崎骏说,“苍鹭正是象征着铃木敏夫,他比主人公更加理性,这个角色看似狡黠危险,其实内心笨拙与赤诚,是引领和陪伴真人走完整段冒险之旅的重要伙伴。”而“塔楼主人”舅公象征着在宫崎骏动画生涯中的“人生导师”高畑勋,在影片中,真人拒绝了继承舅公的遗志,铃木敏夫表示“这是非常关键的场景”,这个拒绝对于宫崎骏是非常难做的决定。也是在这部人生电影中,宫崎骏终于完成了与高畑勋的告别。

 

宫崎骏没有继承高畑勋,或者说他以另一种形式继承了高畑勋。

真人也没有继承舅公,或者说他以另一种方式继承了舅公。

而我们,所有此刻和未来的观众,我们也许也无需接过从先辈手里的积木,我所需要接过的正视历史,厘清记忆,以及直面现实的勇气。

 

在电影开始制作前两年的时候,宫崎骏希望通过这部电影告诉孙子:“爷爷即将要到另一个世界去了,但他给你留下了这部电影。” 在电影中,塔主说他选择了这个最纯洁的积木来搭建一个世界,而那十三块积木所代表的十三部动画,又何尝不是宫崎骏使用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绚烂的想象力所搭建的美丽世界呢。在这种意义上,影片中的火美或许既是,也是宫崎骏自己,当她义无反顾迎向自己的死亡时,她选择不后悔。而对于宫崎骏而言,选择用动画构筑这样一个缤纷的异世界,他也绝不后悔。但同时他或许也意识到,自己过往的一切经验都不可复制,于是在电影中,那扇异世界金色的大门上写着一行大字:学我者死。

 

让真人回到现实而不是接管塔楼或许代表了宫崎骏对于观众的某种期待。电影用最美好的想象给人造梦,而只有当观众终于回归现实时,电影对于观众的意义才真正启动。我们每个人都需要返归自己的现实,而那是属于我们自己对于人生全然不同的选择,就像多年前巴丘什科夫试图以自己的标准改变普希金,而普希金说:“不,我要艰难地走自己的路。”

 

《人生》可能不是宫崎骏的最后一部作品,因为我们每一个热爱他的观众,都真诚地希望这位可爱的白胡子老爷爷永远健康,永远都有下一部作品;它可能也不是宫崎骏最好的一部作品,因为我们每个人在每个时期,都可能从他不同的作品中汲取不同的力量与养分。令我们动容的是,宫崎骏永远都将当下的作品当作他最后的作品去做,于是每一次他都无比真诚、坦率、全力以赴。

 

正是因为如此,我更愿意将这部影片看作是宫崎骏向观众的一次漫长的告别,一封无尽的告白书,一场有限的未竟之言。如果将它理解成一次告别,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比起其他更易懂的作品,这部电影有着完全不同的节奏。尽管它保持了宫崎骏一贯的镜头语言与风格,但是它仍旧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哀伤的阴影。我们就能理解为什么它没有口号般的主旨,没有可以一以贯之的主题,因为直到最后的最后,他仍然没有拿出以他如今的经验、资历、年龄与地位都足以百出的权威,来给我们以一个坚定不移的、真理般的价值与选择。他真诚地向我们展示他的努力与困惑,他无数次笨拙的尝试以及这个尝试或许即将面临的失败。他不愿意给出任何既定的答案、正确的选择,而是当着所有观众的面,亲赴他所建立的世界的崩塌。然后,门打开了,他放任我们自由地回到自己的世界,重新开始崭新的人生。

 

参考文献:

鹤见俊辅《战争时期日本精神史:1931-1945》

秦刚《“捕风者”宫崎骏:动画电影的深度》

川村凑《日本核殇七十年》

但丁;田德望译《神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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