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ot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夏娃的方舟


在这两年里,写作对我来说越来越成为一件困难的事。它未必意味着呈现感受或者发表建议,也未必就带着讽刺、批判,或者某种洞察的企图与尝试。这种书写往往是简单的,面向我有限的知识、匮乏的生命经验以及逐渐冷却的情绪。但同时它又似乎置身于一种潜在的危险之中,如同行走于黑水上的浮桥,既没有终点,也没有边际,而身下是无以度量的汹涌暗河。我想或许许多的写作者也面临与我相似的困境,我们无法把此刻的凛冽与枯寂归罪于外部的寒冬,有时自身已然要面临水分干涸,枝叶凋零的现实。而内在的修剪更为严密,仿佛每次对着屏幕敲下任何文字时,耳边都有喧嚣的叫喊声,刀劈斧凿,那些笔画也逐渐零落,成为一种隐秘的不可说。


前些天我在一个帖子的评论区里与一位男性发生了争执,在此之前,我已经很久没有因为性别议题在网上很直接地与异性发生冲突了。这种对话比起愤怒带给我的更多的是困惑与失落,它来源于即使我们使用相同的文字,想要传达的含义也永远无法抵达听者。在某种意义上,我们都是各自立场坚决的维护者与执行者,我们拒绝聆听任何其他的意见。但更可怕的是,任何理性与逻辑的推断,任何阐明立场的尝试在这种争吵中都显得无比苍白,对方可以盲目地为你划定疆域,罗织莫须有的罪名,最终顾左右而言他,将讨论拉低成为情绪的宣泄。此刻我重新去回望哈贝马斯构建和维护公共领域的尝试,他对于依靠交往行动以达成主体间相互理解的期待,忽然窥见了一道隐秘的裂痕。


那些争吵当让让人们觉得荒谬,事实上,无论是辩论者还是单纯的网络暴力的执行者,我们似乎随时都会滑入到这种荒谬之中,我也企图用一些讽刺的语言激怒对方,当我发现任何理性的阐释都毫无用处的时候。而另一些时候处境可能会更糟。这些天从西尔维娅·费代里奇到玛格丽特·阿特伍德,她们的文字共同向往展示了这种荒谬的随机与必然,同时它们绝不是过去式,绝不是一种历史的镜鉴,一种我们只要目击便不会重演的悲剧。“猎巫”与“使女”构成了现实与预言的一体两面,是的,现实在这里,它的背面不是虚构,而是预言。预言是一种基于过去的转述,它意味着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同时它又不可避免地隐含着恐惧、期待甚至是祈求,似乎我们只要准确地预知了所有的细节,它们就绝不会发生。


那种糟糕的处境意味着,有时我们会避无可避的进入一种更加宏大的叙事当中,它有着属于自己的节奏,并且以强力冲击甚至粉碎我们每一个人。我常常对这种未知又似乎迫近的风浪感到莫名的焦虑,它让我重新向自己过去的文字回望,回望那些看似温和,实则孱弱的陈述或是虚构。我意识到,我们必须是许许多多的身份的承担者,比如我必须首先是一个女性主义者,无论我从事怎样的写作,它都会成为我无可脱离的立场,即使它在此刻意味着更多无休止的争执,没有成效的辩论,以及更多的浑水摸鱼与投机取巧。因为在这许许多多的嘈杂之外,另有一些我们必须把握的根系,一如刀耕火种,在漫天大火凋萎之后,一粒撒向肥沃大地的种子。


我记得大概几个月前,我翻看朱迪斯·巴特勒的《性别麻烦》时和K说起,这里的许多观点,现在好像已经烂大街了。但今天重读时又想到,实际上,我们又似乎对它一无所知。从这本书的中文版在中国出版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五年。而这十五年里,这些具体的理论变成了滋养土壤的雨水,也成为了鼓舞航行的旗帜,但直到今天,这种滋养与鼓舞也仍然不够。因为我们不仅需要众声喧哗,也需要风平浪静时更满足地扬帆。


这意味着,我们仍然不能放弃任何深入的尝试,我们不能退缩,不能沉默,不能摈弃书写、思考、交流与行动。这在此刻当然意味着要淌过无数的污水,尝到无数次被下水道湿漉漉的头发纠缠的糟糕滋味,也意味着,我们需要再一次直面那些混沌的、蒙昧的、傲慢的、固步自封的、掩耳盗铃的、狐假虎威的、大而无当的滑稽言论,看到许多捉襟见肘的舞蹈,气急败坏的指责。它们会无数次磨灭我们企图深入问题、专注思考、积极表达、勇敢交流的决心,但我们仍然需要一种坚固的底色,那是我们依靠耐心与坚韧,无数次毁坏又无数次固执搭建的甲板,也是我们抵达属于我们乐园的方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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