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odot

终日驰车走,不见所问津。

我们以沉默淌过语言的沼泽

尝试恢复写作的状态或许是因为我需要文字性的记录来保持对自己最大程度的真诚与忠诚。


当然这种尝试必然无法抵达一个全然的诚与真的状态,但是它仍然必要。早晨在地铁上听课,里面讲到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哲学是宁静的秩序。书写也意味着建立一种秩序,它可以看似纷乱,延伸出千万中语言组合的可能,但是它本质仍是一种秩序,无数的随机可以被回溯到一次启航的冲动,而那个航线,哪怕纷繁杂乱,也是秩序本身。


这种宁静只能依靠专注来获得。专注意味着一种线索的铺展,如同忒修斯在米诺牛的迷宫里唯一的线团。它需要足够长,才可以清晰地复刻迷宫的路径,让身在其中的人终于得以俯瞰它的构造,并且明确自己的方向。而它的断裂则意味着,我们不得不在某一个地方来回打转,或者即便涉足了每一个角落,也仍然无法确定自己的位置。最重要的是,在这种迷失中,我们可能最终会与那个牛头的怪物打个照面。这一年里我频繁地感觉到这种断裂,它让我无数次中断那些线索,中断某些隐秘的遐思。这种中断让生活哪怕作为虚线都是不完整的,而残缺会带来不安。


于是我想,如果想要回到一种以沉默构筑的秩序当中,写作是一个必然的归路。写作意味着在特定的时期内放弃其他感官的交谈,包括听觉、视觉以及口头的交流。也意味着放弃短而无效的争辩。写作允许人们把她/他的思路完整,而这种整全,也正是过往的许多人们致力于探寻和捍卫的事物。整全未必意味着严丝合缝的自洽,整全的矛盾也是整全,但它起码逐渐剥离了混沌。混沌而残缺是动摇与崩溃的前兆。


经由写作,人得以重新恢复语言交流的功能。交流意味着,经由写作(它必须尽力诚恳),我们逐渐放弃了用语言作为自我的放大器,注重交流而非单纯的表达,让文字成为流经土地的活水而非高墙上的标语口号。大部分时候,书写意味着一种表达上的审慎,比起口头的直抒胸臆,书写可以给予更多的时间,将纷纭意见一一筛选,反复拷问甚至推翻,最终,获得一种洞察,而英文翻译为一种内在的视野(insight)。写作要求我们意识到知识的双向性,它可以经由语言与经验传达,但唯有持久的省察让它与我们内在的生命经验相吻合,最终,当它被赋予更多的意义,并且再次被转译之时,它才真正实现了繁衍,而非简单的复制甚至误读。


当然并非只有纸面的文字可以用于交流,也并非所有纸面的文字都具备交流的功能。事实上,我们所书写和阅读的许多文字仍然是一个材料粗疏脆弱,但又密不透风的空壳。它们虚有庞大的体积,形成一种视觉的占据、观点的占据,但绝不是思想的占据。于是当我们进入这些文字(又或者它们本身也无从进入),就会立刻被歧见充满,而当我们抽身离开,又一无所获。


而此刻那种坚实的沉默才显得异常可贵。乔治·斯坦纳曾撰写了一篇名为《从沉默中抽身》的文章,里面写道策兰与海德格尔以及德语之间异常微妙的关系。“策兰同意海德格尔对语言功能的分析,即语言的功能是‘命名’(亚当的寓言)和‘去蔽’(aletheia)。但是如果现象学的‘可见性’至关重要,正如策兰在《存在于世间》上做的记号——话语即让人看‘(das Raden Sehenlassen)——那么,聆听,或有能力听见语言内部超越人类交流用途的东西,就变得更加重要。’”我想起我一直对米诺牛的迷宫有一个迷思,代达罗斯修筑这个迷宫的时候,究竟是从内向外,还是从外向内。迷宫本身是为了隔断和隐藏,隐藏的是那个可怕的巨兽。如果我们将语言也视作迷宫,那么它或许也是从一个指向出发,从迷宫中心的怪物出发向外开拓。只是这场开拓最终延伸出无数种路径,继而遮蔽了我们原本通向出口或是核心的道路。于是到了最后,迷宫已然代替了米诺牛成为了惩罚本身,就连建造者代达罗斯自己也无法逃出。


但另一个意义以上,语言也是对事物的发现。遮蔽米诺牛的迷宫同时宣告了它的存在,因此语言既是对发语者的揭示,也是对她/他的遮蔽。就如《哈姆雷特》确认又遮蔽了莎士比亚,《红楼梦》揭露又隐藏了曹雪芹。叶嘉莹在《唐宋词十七讲》里聊到词与诗的差异,她写道,“在中国的文学作品诗歌之中,词比诗更容易造成这种衍生义的结果。为什么呢?因为写诗的人,带着中国旧日的诗言志的传统观念来写作诗歌。”例如杜甫的《北征》:“皇帝二载秋,闰八月初吉。杜子将北征,苍茫问家室。”“诗一般说来,多半是显意识的,是作者本身带着意志观念的。诗者志之所之,是我内心的,我的心志,我的思想意念的活动,即是明显的显意识的活动。”而词由于最早写给歌女来唱,写那些看似与士大夫无关的少女爱情,但是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创作者幽微的情绪,他们的境遇与教养也会在无形中被付诸于笔端。


当然这二者之间的界限已然模糊。书写营造了一种在场,譬如“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但它同时也隐去了一种在场,是关于写作者自身灵魂的秩序。它在写作中被隐去,被那些可言说的部分包裹起来。于是“大漠孤烟”与“长河落日”就成为了一个海市蜃楼般的景色,漂浮在我们每一个人抬眼可见的上空,而那个高举着这幅画卷的手则变得巨大而透明,乃至于那个寂然或明朗的身躯也一并被隐去了,于是那些被语言形绘的事物,成为我们通往那个蜃楼之根基唯一的线索。


所以一切好的书写都构成了一种沉默。它呈现所有可呈现之物,言说一切可言说的语词。这种书写的质地足够密实,以致于它早已筛选了所有无效的辩白,哪怕它呈现的是困惑、迷惘、茫然,也仍然有清晰的纹理,就像阮籍失路之哭,却仍有来路可见。于是那些文字就如同丝织品上的绣物,它所紧紧附着的那巨大的、无限绵延的绸布就是沉默本身。


而对于我们,这些被称为“普通读者”的人们,写作仍然构成了一条抵达的路径。它仍然选择使用那些古老的石材,在我们一切肉身的经验之上搭桥修路。而仍有一些地域无以横渡,于是我们只好停下,以沉默淌过语言的沼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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